MAGIC, ARMS AND HISTORY

黄金裹尸布

天色阴沉,云层低垂着,灰色天空中仅存的一点颜色。我在山坡前又踱步一圈,眼见着一大片几乎触到山岩的低云向这儿卷来,知道一场大雨避无可避了,才不

情不愿向那流着血的柱子走去。


我打定主意不在那儿停留——是,没什么可怕的,那里只是有一位行为古怪的龙裔,我只需拿走他脚下那个瓦罐便可立即离开,连片刻都不需——我低着头快步接近,已经开始闻到那股不祥的浓稠血腥味


我不去看他的脸,只是弯下身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发力点将瓦罐抱起。这并不容易。那瓦罐难免沾上了很多血迹,而我磨蹭了太久,罐中的鲜血早已漫出,顺着罐身流淌并落入泥土,让草叶溅上点点红珠。其中——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似乎有几株不寻常的新芽,泛着红与金的柔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一直很喜欢这种小芽它们令我想起故乡。


他的声音梦呓般地响起,我险些失手砸了瓦罐,惊愕地头,还是看见了他的脸。


龙裔,实际上我也是龙裔,我对这个种族的特征再明显不过,前面有三只脚趾,后面有一只坚固的类爪趾。而它们的手与之相似,有三个爪子,和一个拇指,龙裔的头部有一个钝圆的鼻子,凸显的眉骨,脸颊和耳朵上有类似爬行动物的褶皱翘边,而在头后面,角质鳞片组成的冠状物看起来像一团乱糟糟的头发。


“金色代表傲慢,族中的老人这样告诉我们。彼时我们刚刚逃出村庄的火海,跋涉一番,藏身在这山岳中阴暗狭隘的帐篷,大人们一个个饱经风霜,神情疲惫,孩子们则沮丧、低落,大家眼中皆是挥之不去的茫然与绝望。大家都不习惯这阴暗逼仄的空间,都仍怀念我们高大开阔的庙宇与那些同神相接的螺旋柱,黄金的色彩本是神圣之色他们却将其变成邪恶的诱惑.……孩子们令苦行者堕落的征兆,令术士疯狂的颜色......警惕夺魂的金!


眼前这人显然是老者说过的邪恶金色后裔。仍未凝固的血液还在顺着他宛如黄金的鳞片滴落,连微微抖动的睫毛都在光之下熠熠生辉,想来没有别的可能。我初次见他时,他正拖行着一具残缺的尸体,邪恶的黄金后裔挖出了尸体的眼睛、砍断了尸体的手脚。


我吓得要命,就此落荒而逃,族中却无人相信我的话语,只说我为偷懒而编出拙劣的谎言,警告我仍要在每日去取得那个收集雨水的壶。


“他是怎么来的?”我一边惊惧地喘气一边低声问向空气,“他是怎么来到此处的?”我也不知道。


雨前空气闷热,他金色的双颊上覆着一层薄汗,缓缓抬起来看向我。他的声音模糊,声线甚至带着天真,语调却有种镇定:


“你好啊,大家都称呼我为邪念。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顾罐壁的血弄脏衣服,抱起瓦罐便仓皇逃窜




我又搞砸了。我只不过对着帐篷外的大雨发了一会儿呆,再回头时只见所有的蛇都在往那罐子里钻,罐子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血和水都溢了出来,它们还在执着地找地方挤进去。我吓坏了,赶紧把它们倒回沙地上,拿棍子拨弄。可下面的那一层都已蜷缩起来一动不动,不知道是被淹死了还是毒死了。刚刚钻进去的那些但凡已染上红色的,也跟踉跄跄,稍微爬上几步便不再动作了。


我呆立在原地,还未来得及想一想要如何解释或掩盖这场意外,就被恰好跨入饲养室的大人捉个现行。他不由分说,立刻用棍子敲上我的脑袋。


“无用的蠢货!”他厉声叫道,“你又做了什么?这是什么气味?蛇怎么了?这些是今年用作售卖的最后剩余了!我难道没有嘱咐你一定要好生照料?你这家伙——”


他见我竟还敢抬起头看他,愈加恼怒,又抄起棍子狠狠打上我可怜的小小的角的断根,“蠢笨之极!啊,像你这样的人!没有血脉,没有荣耀之说,没有修行的天分,做屠夫的胆子也没有,帮个工都能砸了珍贵的商品,好啊,现在看竟是连喂蛇都做不好!你!......为何是你这样没用的孩子从那火里活下来?为何连你都活下来,我的孩子却——”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了。那一下敲得真是极重,脑袋嗡嗡作响,饲养室里弥漫的那股不寻常的血腥味在我的脑中乱窜,不知怎的使视界更加模糊。每次都是这样。自从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那气派的庙宇和殿堂,大家的绝望像此刻那股血腥味似的堵塞在岩洞里,最终总是以狂怒而暂时作结。我捂着脑袋在沙地上蹲了一会儿,只能隐隐分辨他还在继续谴责活下来的不该是我云云。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于那场火,我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只记得很多叫喊声,很多光亮,我只记得我只是跟着人们一起跑,好像踩到了什么而摔倒,又有什么在脑袋边爆炸,炸断了我身位龙裔的很多角.....后来的事,是怎么醒来的,怎么找到逃难的人们的,就更加模糊了。


我只是活着而已。并非家族的一员,没有血脉,不受眷顾,既没有力气也没有胆子,连喂蛇都做不好的一个家伙,只是还活着而已。


那个大人好像说了些什么找族长之类的话,但我没留意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脑袋里的嗡嗡终于停下,我站起来,感到浓郁的血腥味堵塞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便离开饲养室走到雨中。此刻天空更加晦暗,远处那棵扭曲的树的暗光亦被云层所覆盖,四下里几乎是毫无光源......我回过头,看见山丘上一小片濡湿的金光。


“你怎么了?”


金色的龙裔眼中满是好奇,没参杂任何别的心思,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只能勉强辨出字句而已。


“......蛇......喝了你的血......也可能是你手里那具......反正死掉了。”我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逃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


他沉默片刻,似乎是思考了一阵又开口


“可能是睡着了?蛇我不太清楚,但以前曾经以这血喂过蝴蝶。蝴蝶是睡着了。和蝴蝶应该差不多吧


我这才抬起头来看他。


你是食尸鬼”我问,问出口的瞬间就感到自己傻里傻气的。但他似乎没感到我这番话奇怪,也不觉得被拿去和那种肉瘤似的怪物做对比是一种侮辱,只是很认真地回答:“不是的。”


“那你是什么


大家都称呼我为邪念,那我就是邪念,现在正在听父亲的话,和几个好朋友筹划一点小事,你呢,你是什么人


“你父亲和朋友?”我惊讶道,上下打量他满是污渍血迹的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良民,但一定比我们这些别的地方来博德之门的难民体面。


邪念没有回答。他的眼窝里落了雨水好像很不舒服正侧过头让积攒的水从眼角流走。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是谁


“我是......我什么都不是。


我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我在那根木桩边的石块上坐下,只是感觉着雨点不曾断绝地敲打我的脑袋。被雨幕遮盖的视线中,黄金龙裔醒目的颜色,那些尸体啊血迹啊一瞬间不再成为我恐惧的一部分,山壁帐篷里传来的点点烛光那么幽微,而且很冷


我吸吸鼻子,邪念的头微微动了动


“你不回去吗?”他问。


“我不想回去。”我没有脸回去。


“去吧,”他口吻温和,“雨下得太大了去看看你的吧。它们可能已经醒了


怎么连一个可能杀了人的家伙都能比我镇静我恼怒地跺了一下草叶。邪念轻轻地咳了两声我感到他似乎并没有把话说完,于是,纯乎是为了让他不要再提我的事,我对他说


“你刚才说的喂蝴蝶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芽......你一直在用血做这种事吗


“也不是一直。”他说。我不由得坐得近了些,才能在雨声击打中听见他飘忽的声音,“但我确实曾以自己的鲜血浇灌出一朵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我和我的妹妹趴在地上,她说那太恶心了,随后一脚踩碎了那朵花——那是一个金色的午后,云彩在天上泛出一层层的浪……”他在这晦暗的雨夜说,稍微动了动腿,示意身下泥土中的新芽,我的血液还是太少了,于是我找了其他人帮忙,最开始我的树也和这些木芽一样小小的,晶莹剔透。当它还未长出厚厚的木质,还未变得高耸入云时,枝条如透明的血管将那些朋友的血液运送到那些晶莹的小叶子上,远远看去就像挂着一树的红石。那个时候无论是枝条还是叶片都很薄、很脆,蝴蝶都可以轻易刺破表皮,去吸食里面的液体......有一位朋友,那是个小小的女孩,她看到那些蝴蝶,很着急她还生着病,踉踉跄跄地挥动双臂想要把蝴蝶赶走,但是她越是在那里,就有越多的蝴蝶停留,停在树上,也停在她的身上。落叶般的枯褐色蝶翼上透出金色的花纹,那一切都如火般燃烧,把树团团包围。


“蝴蝶走开了吗


“没有。但是我说过的,蝴蝶喝了血就睡着了。它们纷纷从枝头落下,像秋叶似的盖满了土地。于是,我的树开始成长了。它逐渐长大,长出盘根错节的枝条我们在树上看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们的家,看见了高耸的城池,看见了博德之门,海洋波光粼粼,阳光金黄,将每一片树叶照亮,风吹来时便有如乐曲


“后来呢”我问,暂时忘却了那幽暗的地穴与昏暗烛光之中族长们阴恻恻的脸庞他的声音越来越。我坐直了身体,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他仍阖着眼,湿淋淋的鳞片即使在雨中也闪闪发光。他说: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一场长梦。


我不满足他这敷衍的叙事。“什么那你的树呢,你妹妹呢,那个女孩呢?


邪念突然睁开眼睛。我没料到,猛地被他金色的眼睛吓了一跳。他眨眼赶着雨水,微微动了动身体,再对我说话时,他的声音又变得镇定。


“回去吧,去看看你的们。


他什么都不肯再说了


难民的生活令人动弹不得。偷偷地,我在帐篷的幽暗中幻想邪念所描述的场景,幻想住在巨大树枝上呼吸开阔的空气、沐浴叶间金光。这是否和大人们的怀旧也出于同源在狭小的、幽暗的甬道中互相推攘做着梦的我们,无一不怀念着祖先所修建的巨大神庙与华美的舞蹈,然后持续畏惧、诅咒着让我们背井离乡的灾难,和不愿意接纳我们的博德人,就像博德人厌恶、诅咒我们。


我被带入族长所居的帐篷。那里空间较为开阔,中间尽可能设了祭坛,四角摆上烛台,却只将他的佝偻的身影放大数倍后妖异地投射至岩壁。他背对着我坐,双手拇指与中指交扣,以修行姿态静默着。


亵渎荣耀之后裔......”


“我等自今流离颠沛,萧条之殊不可期,悲恸与苦痛蔓延夷里。我之所观,忧虑之事重重。我等同胞心中之仇若不能释,精神便为之毒噬,消耗殆尽。”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只听他苍老的声音闷雷般反复在岩壁间升起落下。


我的嘴唇发着抖,艰难地吐出微小的声音。


商品......蛇......没有事......不、不会影响......”


族长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话,正犹豫着是否要重复,却听他说:


金色的龙裔......”我的心重重一跳,“有人以大价钱悬赏其头颅......前有人见与其相谈甚欢。


我的膝盖抖得厉害,几乎站立不住。蜡烛所映照的巨大影子扭动起来,族长缓缓转过身体,仍保持那端坐的姿态。躺在他的膝上,被他的手掌捧着两端的,是一把新磨过的肢解刀。


“为了家族,为了荣耀,证明自己。




从梦中醒来然后干呕,干呕完因为恐惧而颤抖,接着因为自己永无止境的软弱而愤怒。寒光四射的肢解刀就在手边。只要你能砍得下第一刀,后面的第二刀第三刀第一万刀就会易如反掌,曾有一次我听见一个,以私刑为生计的家族龙裔这样说。他是家族经济的大部分来源。


他说,至于如何能够砍得下第一刀就是个见仁见智的事儿了,有的人心思多,得从罪恶的龙还肆虐的时代开始把什么都想一遍有的人把这当成光荣的活儿,满嘴说上些什么作为善人重生的话有的人干得虔诚,那砍下第一刀之于他们就是苦修的悟道——其实要我说,有比这更简单的,那就是什么都不想,喝上两壶酒,把刀抡起来就完了。


“怎么了邪念问。


看见我手中不祥的刀锋吗就算看得见,他也仍会是这副平静的口吻吗一定会的,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人......角的断根仍在隐隐作痛,那上面满是伤疤


“我要......把你切碎......”


该死的,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句话说出来,邪念安静下来,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只有稀星注视着我们。


他再开口时声音一如我所想象的全无恐慌,与曾经听过的哭喊着的如此不同。


“如果将我切碎,你就能不再痛苦吗”他静静地问。


“我当然也知道这很残忍啊我也不想做啊可是我有什么办法——


他摇头打断我的喊叫。


“不,我是说,”他慢慢地,认真地问,“只要把我切碎就可以了吗只要这样,你不再哭泣了吗


“我......可是下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他的面孔上浮出伤,“我所剩不多......还有什么能给下一个人,给下下个人,好叫他们不要再哭泣了呢


啊,这个家伙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什么下一个人,下下个人,我可是要把他杀死无论多么闪亮的存在都只能在泥土里腐烂!他却满嘴喃喃着什么下一个人的话他以为我不敢动手吗他满打满算,觉得我迈不过那条无法回头的线吗


“少看不起人了......我知道你是谁。”我说,愚蠢的怒火使我肩膀颤抖,“我知道。我早猜到了你以为我这样的家伙既年轻又蠢笨,就猜不到了吗啊,这居高临下的口气......一定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神的子民......否则也不会有人用大价钱买你的头颅!”


肢解刀重若千钧,邪念看着我将它丢到脚边,看起来一丝力气也没有。


“.....那么,尊贵的选民来这里有何贵干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


邪念不语。似乎有一根弦在脑中无声地崩落。


“喂,说话啊……”喃喃“到底为什么既然你可以住在巨树的枝头,你可以乘着风,可以享受阳光,你有会呼喊你名字的女孩有与你一同的妹妹,你锦衣玉食,受人爱戴朝拜,你什么都有什么都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话你要离开高高的那处来到这里,......为什么说话啊


抓住邪念的肩膀摇晃,于是邪念紧皱起眉,一把拍掉他的手


“你抓痛我了。”


随后他勉强想了想:


因为我听见哭声。


小树无法成长,哭泣无法断绝。人们被夺走希望,再无希望而要重拾希望,则永远不能。无论是那边还是这边,我所见到的人们都是这样。我听到源源不断的哭声,仅仅为苦痛而生的人,你们的哭声是那样响不然为何尽管追求着爱,却只能夺取生命,徒留灰烬在天空飞舞

邪念的金色睫毛颤抖着却很难说那是因为痛苦或难过,反倒带着一丝笑意。你一定觉得,种下那颗树时,我们,心中只有美好的愿望......除了闪闪发光的未来之外,什么也没——你一定吧我所描绘的那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生命向来是苦痛的,我亲爱的妹妹得不到注视,变歇斯底里的为此作画,而她亲爱的祖父失败于博德之门,从此便像蠕虫那般蜷缩在下水道——至于那个女孩,她出生便带着宿疾,肺部如同风箱那般吵闹,在沙丘上向着血红天空发出悲恸的哀嚎


而且,是我的愿望把变成那样的。


他的声音古怪地沉了下去。


我是,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


他几乎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他沉默了很久,叫我不知道此刻应该去顺从本能沉默,还是捡起肢解刀做我该做的事。


邪念抬起那颗金灿灿的头颅,又转头定定地看向远方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因为无论它如何绚烂,他们都无法到达这万千世界的一个缩影正在面前,无法理解邪念的苦恼。有那棵光华四溢的鳞片,他为什么还会苦恼


沉默过后,邪念将那两只金灿灿的眼睛转向他:


“如果你不想听他们的话杀死.……会如何


我似乎因他情绪的突然转变而反应不过来,但邪念很耐心——他知道自己总是很耐心,那耐心令恼火。


“他们会杀了我我可没有笑着等我回去的人我们不是一样的


“我们不是一样的。你没有选择。”邪念重复。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更加古怪了,带着让人不安的笑意,“但我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才走上这条路的。”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又恢复了不久前初次出声向打招呼时的那种无边的平静,甚至轻快。


“你会成为我的朋友,我知道的,我会帮助你,就像我曾经帮助别人那样,你想要被族人接纳,想要成为那般伟大的人物。”他向模糊地笑了笑。在短到难以被时间所定义的瞬间他向模糊地笑了笑。在短到难以被时间所定义的瞬间中,突地感到一阵惊悚的寒意沿着脊髓流下,仿佛弱小动物察觉到捕食者注视的那一瞬间以生命为代价而知晓天性所赋予万物的无法逾越的鸿沟那瞬间族长们苍老的声音,那些对黄金之危险的警告一起响起——可是,仅仅是起了个调便消失了,我只听见他说“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尽我所能。


因为这不适感在称不上时间的一刹那间便消失了,被一种温热的、甜蜜的体验所取代了。我盯着邪念的脸庞,那张金色的、闪闪发光的、高贵的脸庞。他此刻正在对我温柔地微笑,那笑中带着无限的镇定......邪念是特别的他是经天纬地的人物,他不仅是被神明所选中之人,在那之外,在那之上,还有别的意义……而这样的他这样亲和地同我说话


旋即,我的腹部却传来一阵剧痛,那是一柄弯刀,我曾在为数不多的书本上看见过,那上面的标记属于巴尔——那一直是个暴力、残忍、可憎的家伙,祂的生命意义便是狩猎与谋杀,祂时而冷酷无情、精于算计,时而充满野蛮的嗜血欲,据说活物的存在将为谋杀之主注入一种致命的饥饿感和对杀戮与破坏的强烈需求。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


“我.....我......”我想说些什么,但是铁锈味充斥在喉咙中。


“我会继续前进。创造一个令你幸福的世界。”他悄声说,“现在,你不需要证明自己的任何事,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来换取爱,因为那本就是所有人天生就该得到的。所有的隔阂、纷争、不同......都不会让你孤独


“嗬......嗬......”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血液呛得我不停的咳嗽,我的眼中满是泪水,试图睁大眼睛永远将这张金光闪闪,熠熠生辉的,欺骗我的面庞雕刻如脑中


几乎是同时,我听见山坡下另一个声音响起。只见好几个人朝着我们的方向,他们中的一个指着我们大叫,试探着向这儿前进。


“没关系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和你不想变成的人不一样,你不应在死亡中变为他们的一员。”他说。


这声音犹如魔咒在我脑中回荡......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是坏人,我想做好事,我想见到邪念所描述那个美好世界,可是.....可是......他正在帮助我吗?他帮助我吗,割开的身体是在帮我吗,撕裂的皮肉是在帮我吗,砍断那幼嫩的骨骼、在被血浸然前看到一瞬惨白色的骨骼断面是在帮我吗,将的马尾藻形状的肺切断是在帮我吗,听见发出凄厉的惨叫是在帮我吗,接住如一团脏污丝绸般从木桩上簌簌落下的、感受仅剩的身体那不似活物的重量是在帮我吗............


如何砍得下第一刀是个见仁见智的事”我听见邪念轻轻对我说为此,我现在需要离开这里了。不过,你看,再也不需要他们,再也不愿去证明任何事了。


他笑起来,那其中充满了活力,于是再度站起稳稳当当地、昂首挺胸地,站在这天光渐起的山坡上向后看了最后一眼——看见可笑的大人们充满恐惧的面庞,看见他们扭曲的姿态与远处帐篷可怜的微——接着,紧抱着我最后的残躯,迈开步伐,向被帷幔盖满地地平线再不回头地疾驰。





断角的龙裔被钉穿身体挂在木桩上三天之后仍在流血。他纤细的身体与木桩已被染成一片鲜红,却不曾和其他流血的尸体一样变黑发臭。整整三天,他低垂着脑袋仿佛沉睡,眼皮落下,遮住那没有瞳孔的空洞眼窝,而血流如河川,将那细瘦的身体化为不会干渴的源泉,一点一点从他脚踝的断面上滴下


他仍低垂着脑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靠绳索和钉子固定在木桩上。胸口处钉伤的部分仍在流血,在雨水中变成一条淡粉色的溪流,顺着濡湿的紧贴在皮肤上的衣料汩汩流淌。他脚下,那几株浸润了血水长出的红色嫩芽似乎又抽了一片叶子。


在利文顿那块混乱的区域,无人在意死去的难民,显而易见,可想而知。人们害怕这具古怪的尸体,怕得无人敢于接近他恐惧日日弥漫,水涨船高。一夜的雨后人们犹犹豫豫地抱着希望,希望那怪异的尸体终于流干血液,从那柱上消失,可水珠在那几乎断光的龙裔头颅上灿灿生辉,仿佛不是死去的人无力地被钉在柱上,而是人们在他无形的注视下僵硬得动弹不得。


奥林来过一次,咒骂着邪念毫无美感的暴行,嫌弃那些抽新的绿叶,伸脚踩碎了好几颗嫩芽。

但是邪念不在乎。


因为现在,他已经被钉在木桩上过了三天。他流了三天的血,血液虽然腐烂,散发出甜腻的,铁锈味道,但仍然不曾凝固,已经失去小臂与脚掌的残肢软绵绵地垂下,钉子扎进他胸膛时他甚至仍然活着,却都没有挣扎,这可能吗?


“可能啊。”邪念唱着不知道名字,现编的小曲,每日来问候这具断角的尸体,尸体终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血液浇灌脚下的嫩芽,蝴蝶在路途中得到了一顿盛宴。


“你是个多好的人呀。”


如今在混乱的睡梦里,邪念会看见那掉出的肉块上粘着断角龙裔的脸。他破损的鳞片包裹着那团肉瘤使之看起来像一个诡异的发光的脏污的茧,因为身材矮小、手脚残缺而无法站立只能滚动。令人头晕的血腥味浓香四溢,有着断角龙裔的脸的肉瘤边滚动边用那种梦呓般的模模糊糊的充满了气音的嗓音咯咯笑起来,你好啊,于是邪念说,你的眼窝里粘住一只蝴蝶了,我可以帮抬起眼皮噢!

Magic, Arms

And History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悲哀。”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