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之梦所有清醒代表遗弃,只有杀死我才能继续前行。 退潮了。 濡湿的滩沙没有等来晒干它们的太阳,莱恩诺的长靴陷进去,弯腰在身前的坑凹里挖出了蚌。香草叶编织的篓框已然被海洋生物的腥味装满,或许一位吟游诗人能在此想到更为恰当的形容——但她并非有此殊职。 那小篓筐小到恰好可以背起,却在她跋涉水域的同时变得沉重。 很多次,莱恩诺驻足停在原地,遥望无际的天空许久,两重湛蓝的浅白相连接,宛如没有它们以外的色彩。像是曾经有人许诺,又完成了遗失,玻璃裂片的微笑冰冷而耀眼,随风向漂流的执念最终沉没。 她捡起一颗发青的石头,凝视手指不自觉抚摸的纹路,尖端所指她应得的归途。她便抛下了,在这里尚不得阴雨连绵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丢得一干二净,连雪的寒冷都难以记起。 沿着红树稀疏的间隙,斑驳的光影使她目睹了水茄在潮间带的舞动。她踏上通往葱郁的森林深处,直到浸透的双脚被蒸腾的热汽汲去了汗珠。 那座承接星辰的钟楼,其中端坐者一位永不回归的骑士,她听闻沉默,而步履竟匆匆担心油然而生的孤独。表面渗出盐的蚌被放了下来。莱恩诺跨过门槛,细微的呼吸声让她的到来少了一些内敛的失落。静坐镜台前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弹打着睡卧在他膝前的蓝紫色短刀,如无声的拨弦,静得濒临某种精神的摧毁。 缠绕刀身的宛若枝条的挂绳被解开,转而绕过他蜷曲的短发,系于耳边,维持着诡谲的羽翼面具掩盖他非人的双眼。莱恩诺脱下长靴,缝补过的外衣依旧伤痕累累,挂在缺失了帽子的衣架,倒向不对等的天平一侧,摇摇欲坠。 她蹲到男人的身边,不知该喊他什么样的名字,那些有关命名的寓意不再是桎梏他或他们的枷锁。她只是对着那柄渗血的刀刃,颤抖嘴唇,很多次,她仍是吐出“辉石”二字。见不到眼睛的男子垂首向她的声,向那被往昔放纵与守望而打磨出的字正腔圆的音,回应她: “你回来了。莱恩诺。” 莱恩诺听出这听似沉稳的语调丧失了应当匹配于他本身的中气。 她知道她会同他和另一位精灵描述她带来的蚌,她走过的海滩,还有无际的洋,永远也不能再望到的对岸。 塞尔维思会替她送上一只养育得当的向日葵,替她照看那些旅途中永远停留的墓地;阿斯代伦会握住莱恩诺伸给他的手,尝在雪地消磨过童年的她拥有暖和的体温。 莱恩诺曾经抬头隐忍着第无数次的哽咽,注视塞尔维思手捧一束勿忘我立于钟楼前,送别她再次踏上旅途。也曾侧摸过阿斯代伦脖颈的伤疤,再奔入浩瀚烟尘。 又想起那块粗糙的青石——这是被封印成短暂得、漫长地,死亡的进程,又或许潜在蠕动着异样的蜕变。 他们似乎总有相似之处,回答了那些针锋相对之下的惺惺相惜,只是塞尔维思更乐意将自己扔出一切之外。 最初的日子,她凝望塞尔维思失去光亮的眼眸,暗淡的无月的黑夜,庆幸又隐痛。她们心灵的疮疤会熬至愈合,可她还是觉得失去了很多,也像是重获新生了一样,就这么自由地、飘荡着,在这座失航的渔舟所领往的岛屿上,或许这亦是苦修。 没有知更鸟,她说,没有钟鸣。尽管水声依旧,滴答的协奏曲出现在她辗转反侧的床檐。她数次醒来,明明不再有梦的侵扰,她却看着她身边的人坐起,犹似马惊日食,仅用鲜红的双瞳恍惚在旧日之中,那里本该拥有月亮。 沉湎枕下的柔软,面对逐月的渴望,她终究不愿提起学院承载荣耀与圣歌的过往。 ——包括骑士的故事,她想,若是他们在这里,谁也不敢再取回所谓的伟大。 至于近畔的尸体,塞尔维思劝慰自己,那些只是溺亡的鸥鸟而已。他们抛弃了故人,仅此而已。他们生活着,气候平和得伤心。在甚至可以成为温馨的日子中,他们嘴角都能呈现出笑意。 缺席的影子、缺损的记忆,把它们包裹起来,埋到院落的土壤里,开出的向日葵是金灿灿的。 她叙说文字,隔着他手心的伤疤画出一瓣一瓣的形状。“这是我最爱的花。” 他点头,便剥开一颗葵籽,用葵仁触碰自己的嘴唇。 他不是易碎的,但他一定是随时就会破溃的。在钟楼的花园中,他从背后注视她越来越长的白发,当她回望他想要同他再次告别,塞尔维思害怕在未来会听见的一切噩耗,这份恐惧就如葵籽种进了胃,从他的嘴角生长出一根纤细的赤藤,攀爬着,掉落下来,变成晒干的线形虫,即刻就又在他握住刀柄的瞬间消逝了。 “莱恩诺,在你去海滨的时候。我想帮你照料你最爱的花束。” 我们在这里多久了?塞尔维思不禁自问。 我们跟着船只,逆流而上,顺流而下,在淹没港口村落与兴教城镇的雨中,迷失了。好像,你们睡去,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是吗? 他又问身边的人,只用尸体们无能看见的哑语,在他剩下的感官里面寻求记忆里,阳光挥洒下,曾经给予他足以依靠和依赖的感情。 很早以前,玛德琳拉他站起来,她高他近一个脑袋。她学会了赶海,学会了以无需钟盘的方式计时。她为他扎起马尾,用吸饱她发香的灰黑色的发绳。那场海难卷走了她用于盘发的发饰,也卷走了她的潜意识里第一反应就该握紧的两把刀刃。她睁眼就是晴空,盖着白色长袍牢牢固定住的披风,翻过身,摸索这带有柔软质感的布料的主人,摸到他垂布上的羽毛、侧腰浸湿的包裹、碎掉的血瓶和汞的粉末。他伸手蹭过她脸庞,咳出了水,将眼眸从两睑中袒露。萨瑞尔和梅正为救更多人的人而忙得不可开交,西风急急忙忙的从另一边冲过来,莱恩诺捧起他的头,在浊染血污的额后有一块尖锐的、青色的石头。 她将它丢进了海中。 后来,莱恩诺赠与他一座岛屿,一座不存在的城市。这座岛屿只有他们两位居民。每当她带着花朵或者宝石回来,偶尔起雾,也能从远处的视野里看见他轻跪泥地,拂拭花瓣,而凭触感捻去枯叶的模样。 蓝色的花朵与烈焰相差无几,无声的咆哮着,灿烂的包裹着死者。 金灿灿的向日葵不是星轮草的颜色,热腾腾的火焰也不是烛光或提灯的颜色。他们共存于花园之中,腐败又生机勃勃。 他抱着花儿安定下来,坐下来,不远处是轮椅上的安东尼,墙后是钟楼里的玛德琳,他就这么看着火,在向日葵开得最茂盛最鲜艳的季节,他发觉这使他疼痛,火的光晕不能让他清醒,他应该感谢神明。 “对了。关于神明。” 他曾经对莱恩诺提出了开头。没有后续。那时的莱恩诺等着,挪开捂在腕处的手掌。血没有止住。塞尔维思恍惚感觉到他们依旧坐在船只之上,那座实则空无一物的城市朦胧不清。他努力想象她打造这件礼物的场景,她的疲惫,她的压抑,这些都真真切切。 她没有忘却的理由,他确定。但神明的意义,神明的降临,这些都是他听闻并选择皈依的迷信。青色的石头就这么把月亮刺穿了。 于是旅人再次离开钟楼,而他扯去了沉重的面具,用那双异变的眼睛接受炽热的拷问,越来越干涸,越来越酸涩。他把手抵在颧骨以上,摸到雨,这雨让他想起草原、马,山峦和丛林。他听到谁在雨中打猎的声音,谁在雨中双手捧起古老的高脚杯时周遭传来的窃窃私语,谁在雨中泣鸣。他十指都潮湿了,抠入眸眶,要抓进一滩齐脚的池潭。 业已被冲刷了所有的爱恨。硝烟弥漫不到他们的领地。漫无目的的死亡仅需一瞬间,他大可以抛下一切——就这样,他的忏悔漫在他的胸膛。他仅存片刻的、私自的臆想,生于他的自我揣测,而辜负了的另一柄沉重的利刃,带走一切,使自己抵达了避世的彼端,却终日面对一具忘却了所有主义观念的人形。 火熄灭了。博德之门的夜晚永远那样喧闹,莱恩诺那些新认识的半吊子同伴七扭八歪的靠在炉火旁——仍不知道自己回到故乡究竟应做出怎样的抉择。 她起身,披上她源自学院的衣装,套上她的长靴,跟着他的足迹,走向瞭望台。 “那里是没有岸的。莱恩诺,那里没有岸。我们困在这里,对吧?”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她只是藏匿了真相,像这大海,向着大海。她的足边整齐地摆放着青色的石块,全部都是尖锐的,尖端指向她与他们要前往的地方。无论是爱她的,还是愿意陪在她身边的,皆是希望弥补自身颅内豁口的雾中行者——她是替代品之一。 和风自他们暖过温热的营地中吹袭而来,抵达海洋,把他们伤口的绷带吹散,流进海洋,飘成沫白色的漩涡。潮涨期间,成群的水母聚拢,青色的,柔软的,蠕动着的,在海陆的分界形成了崭新的岸。 莱恩诺认真地听不远处小教堂中再度吟诵的圣词,涉及教会,涉及光荣和信仰,涉及他们的狩猎,他们的忠诚,还有骑士必然赴死的荒诞结局。她哀恸他们的苦难,无能为力的她和无动于衷的他,无论如何也会走向的衰亡。 夜空以下,深海以上,沿着残破的、悲伤的航船行过的轨迹,临摹出形成他本我的符文。水母赐予陆地群青,发,眼。他垂下手里紧握的银剑划过它们的软体,浸染它们通透的荧光与疗愈瘾病的剧毒。 “嗯。塞尔维思。”她呢喃,让陆风带走她心脏付出的疼痛,吹到他的耳边,也是呢喃着的,“你已经看到了。”她眨了眨眼睛,“我终于看到了月亮。” 经过多数希冀,她通过向日葵给他太阳的意象,而他用过去的遗言丢给她致命的创伤,转过身,任陆风死在他的怀中。莱恩诺注视着他愈发苍白的眼眸,终于那些黑暗的深渊深入海洋,直至它们变成白银的星点。她看他倒入迎接他的种群,无法再流出任何眼泪。 总有一天,那天阳光明媚,退潮了。塞尔维思会在滩沙堆埋的坟墓中坐起,蹒跚向赤红的海洋。就在水茄摇曳的潮间带,发臭的污藻和苔草笼盖着一具成马的尸骨,在两肋的镂空处浮现出铜绿般的水锈。他仰首,就在不远处,另一岸搁浅的白鲸嘶鸣着,而他无法跨过这泊血水抵达将其拯救。 直至生锈的齿轮不转动。他在钟楼的椅座前仰头,望见星盘里面铜绿色的水锈。 跟着船只。沿着残破悲伤的小船航行的路线。不要停下。 避开哪怕最不起眼的下锚之地。逆流而上。顺流而下。 在淹没草原的雨中迷失。拒绝所有的岸。 ——阿尔瓦罗·穆蒂斯<阿尔米兰特之雪> PS:来自阿尔瓦罗·穆蒂斯诗集《拒绝所有的岸》,绿马的意象来自海子“风/吹遍草原/马的骨头/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