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IC, ARMS AND HISTORY

☽等血液涌上咽喉

文章附图


她很美丽,身手灵活,苍白月色般的肌肤,鲜血红的眼睛,头发像某些山野动物的鬃毛,披在背上。她身上有一种古典气质,可能是沉眠地底的外神遗产,也可能是印斯茅斯的宝藏。


血液还未被以恶名冠称,战争仍未席卷大地之前,看见她扶着门框下了马车,然后如母狮般悄无声息地经过,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之后一眨眼的功夫,马车便不见了,我连车夫的影子都没瞧见。抬头便是一颗最为明亮的白星在空中闪烁。


后来,那可真是段糟糕的日子啊。金斯波特正在生病,正在腐烂,不是鼠疫、不是疥疮,也不是其他任何未知国度的疾病。教堂里的神父说这是巫术,只有下咒的人才可以治好它。金发的年轻主教却说,像神明祈祷吧,神奉行的奇迹比任何药物都强大,那是奇迹,鸢尾花,光芒的象征,是一切最终的归宿。


神父一直有一套自成系统的理论,并且致力于将它发扬光大。那副执着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位学者,而不是某个信奉神明的神职者。彼时仍然身处遥远的我对此不屑一顾,因为我坚信一套从书中看来的固执想法——凡是科学与药物无法治愈的,任何幸福也都无法治愈。


我的确只需要一个饭碗,这样我就可以闭门不出。


于是,当日后把自己锁在金斯波特闭门隐居十年的老太太——这时她还不是老太太,岁月还没来得及折磨她的皮肤。这时她刚刚经历了痛苦的生产,为了表现教会慈悲的善意,教会人员在她的卧室里点着了胭脂树的树干,以免她嗅到垂死婴孩腐臭的味道;用香油抹在她的手腕上。她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教会人员,而我在不被注视的阴影里看着他们。我知道教会的衣装会让她想起那场同样因为宗教爆发的战争,她惶恐不安,仿佛是谁把她放到蛆虫的肉汤里煎煮着。


不可避免,这样的神情让教会的人员有些愤怒,即使知道她的恐惧并不来源于他们,而是对未知本能的抗拒。


不久以后,当黎明唤醒教廷中央前厅的橡树时,她抱着她的孩子,在暗哑的恐惧中痛苦地弯下脊背。连帽子也没有摘,在足够发酵糖浆的鲜花大门外徘徊,被无数金属色的大苍蝇滋扰着,她在圣母像前拦住我(她已经不在意我是谁又是否是教会人员),向我讲述了她如何熬过产褥热,又如何将胎盘拿去喂猪,孩子幼小的肺部好似一个鼓风袋,呼吸是像风笛般的叹息。


“真他妈见鬼………”她流着眼泪说,“真他妈见鬼,要是咱们一起死就好了。”


我十分清楚,她的孩子才是当下唯一正走向死亡的生命。她用破布条将孩子包裹起来,带到教堂来给教会看,希望能找到除了蜂密之外,更好,更便宜的医治方法。


“人不该揣测命运的。”从我身后上前来的教会人员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并且模仿着主教那副坚定的口吻,试图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装作可以被信赖的样子。“或许,您会重新考虑一下用神血与魔法的可能性?”


啊,那是一种交易的魔法,在他第一个字蹦出来的那一瞬间,脑海中都能记起无数禁书中的仪式与魔法。


事实上,任何方法都不能阻止她的孩子在溃烂中走向死亡。那痛苦的残喘之声,足够让所有听觉健全的人心脏酸楚得几乎停止跳动。死尸始终有股腥臭味,血肉腐烂后的气味连麻风病人也都感到恐惧。也许是因为她曾经宰杀活绵羊为孩子泡澡的缘故。


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不是隔着门缝的那种)时,她坚定地告诉我:“没有人要死,也没人得病。没人需要血。”


“好的夫人。”我说,“至少在这恐怖的日子里,我们还有梦可做。”


我有一些胡说八道的本事,还有一些从不知名的祖先那里,继承而来的恳切语气——可别小看它——虽然它和恐惧一般出于本能。但足够让大部分人相信,我是个真诚的人,就连说梦话也像真话。我比大多数教会的家伙更适合传教,就像祖祖辈辈都该吃这碗饭似的。


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谁是祖辈,我也不会吃教会的饭碗。


金斯波特人历经了一些艰难的时间,并且不可否认的,走了许多弯路。最终旧金斯也如拉莱耶一般沉在时间的废墟里,被人遗忘了,新金斯建立起来后,我就很少看见玛德琳。咋咋呼呼的骑士不再像学院的时光那样跟我拌嘴,这似乎不关她的事,有传言说已经告别骑士生涯很多年了。


玛德琳对此同样感到疑惑,虽然我看得出来,她正被巨大的忧郁折磨着,但还是保留着好好说话的耐心。她像过去在圣日礼拜五清晨一样,和我一块分享了半壶咖啡和一些饼干点心,追忆着各种荒诞不经的过去。


我意识到再见她时,她身上那种狮子般的气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就像时间带走拉兹利教授头发里的黑一样。我问她最近在做什么,灯光照出她的侧影,她那柔软的鼻梁与唇角和像马鬓一样浓密的长发,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尊正襟危坐的神像。肤色依旧苍白,说话的声音很轻,和风声混在一起,恰如神在讲述自己如何饱经人间沧桑。她没讲完又叹息似的笑了笑,不愿继续说下去。


我或许还是来晚了一步——我被这样惊悚的想法吓了一跳,以至于我的表情一定相当难看。


于是她巧妙地问道:“说说你吧,如今在忙些什么呢?”


“我受雇解梦。”我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她暂时不说话了,一片愁云悄悄遮住了她脸上的光彩,我才意识到她离开我们太久,久到我早已把她忘掉了,也忘掉她不喜欢做梦。


如今生活起了变化,战争总是毁掉了很多东西,不过看起来金斯波特的日子好过多了,每周的圣日都像在过节,钱多得花不了。然而玛德琳对美好昔日还是感到恋恋不舍,目之所及处依然苦痛,猎人们在镇上大肆挥霍金钱,她就守在研究大厅过苦日子,和那些因为战争而变成残次品、失败者的存在一块在光阴中苦熬。


“我梦见一个我。”她说。


“你?”


“......一位骁勇的骑士。”


谁会为此感到惊讶呢?她会做这样的梦,自有其中原因在。


她悬浮在梦的漂流中,悬浮在愈发逼近死亡而愈益盛大的无尽迷惘中——任何面人都无法长期面对一群痛苦残次品的哀嚎。但我隐约发现她试图藏匿的怒火,一片乌云袭来,阴影遮住了她半张脸,时光不曾带走她姣好的容颜,也不曾带走她作为骑士的誓言


“......战争的确使人痛苦,智慧生物愚昧的疤痕就在此处。”我应承道,回想起初次在钟楼里看见那些战争牺牲品时的不适,被改造的生命,被扭曲的声音,我无法克制地“啧”了一声。“这可真冒昧。”我说。


换成是我,在看到这一切后,立马就会摔门而去,动静要大到仿佛一声枪击回响在空气中,回声要像大教堂里百日无歇的哀悼钟声一样久久不散,这样才能稍解恶心。


但她只是抿了抿嘴角,就没有任何多的表示了。我发现她眼底盘旋着一块乌青,显得脸色更加不健康了,没有什么能够治愈她那孤儿似的失眠,她的时间被忧郁的哀痛占尽,而灵魂停留在某个海滩边,在那片悲惨炽烈的海浪中前行。连愤怒也无从发泄。


我希望她讲讲那个梦。


“我梦见了她,也梦见她梦见了我。”她说。


“她?曾经的你自己?”


“骁勇无畏的骑士。”


这是故事小说里的情节。”我轻轻叹了口气,“......甚至不是咱们这个时代该有的小说,玛德琳。”


未曾谋面的人无法想象她有多么特别,但凡有机缘了解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写一个她的故事。


她告诉我,她梦境里的教堂中庭、冰冷的月光和彩色玻璃窗照下的影子,有无数主教高高在上,正在唱诵着熄灯礼拜经文歌。


「在你的荣光中安睡吧,在你的骨灰中安息吧。」


他们唱道,教堂外的海水拍打在向日葵上,声音和钟鼓扭曲在一起,像是开启了一个新的、混乱且躁动的世纪。她在尸体的缝隙中看见堂·吉诃德,看见自己与朋友们那次在桥下的相见,看见学院门口的白色提夫林与剑士,她们一同最后看了她一眼,走向下坠的夕阳,她在路口的阴影中看见自己,仿佛是不可知的神明沉郁地迎接她。她在那双无机物似的玻璃眼睛里看见自己由来已久的恐惧,她害怕的海水粘稠的声音,阴影里的镜子。


她害怕神的影子,害怕雕像,害怕饮用血液的螃蟹。这些都揉在与她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上,她透过那个战争之夜的雨幕后隐匿在心里的战栗,在骁勇不屈的自己的眼睛里,全都赤裸展现在她面前。


梦是被压抑的本能一种,如此真实,她仿佛迷失在一个噩梦年代中。她看见乌鸦长了狗的头在天上飞,红月高悬了,洛阳在冰冷海滩上断裂了,冰块消融了,硬币腐坏了。


战争的受害者肿胀躯体在海面漂浮却没有腐烂。她看见骑士睁开了眼睛,看到那双血红色的澄澈呈现出一种月食的的颜色。于是她敏锐地感知到,神在透过这双眼睛看着她,并且一直如此,只是她发现得后知后觉。


她当即在恐惧中抽出武器来,长剑反射不出微光。在火光通明的的那一晚上,为了瓜分战利品,军队差点把尸体扯成块,她背负着伴随着所见所闻与生俱来的恐惧朝骑士走过去,一颗苍白的星在她眼中亮起。她近乎无法控制的朝那无机物的胸前连刺了五刀,又开了两枪,妄图从这看不见重点的噩梦中醒来。


她毫不怀疑如果再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什么,她甚至要把这位骑士剁成肉块,脑袋浸在石盐水里挂在教会镇示众,右腿扔在禁忌森林,一只手臂在雨林,另一只在荒原,躯干切分成块扔在工坊大门前。直到白骨一如这些年的不安与困苦般的袒露无疑。


“那骑士是如何梦见您的?”我十分好奇地追问。


“很奇怪的。”她勉强挤出一丝体面的笑来,“你还记得那副圣母怜子像吗?”


那七道伤口转移到了她自己身上,仿佛她们本身就是同体的一部分,她被骑士抱在怀里愤怒地流着血,而骑士温柔且谦卑,让她的小腿垫在鹅毛垫上,自己却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她的血漫到喉管里,她只能努力吞咽着完整而苦涩的血,以免被它呛死。


她的眼神像个被开了棺的尸体一样惶惑不安,而骑士的动作则像从发霉的头骨上取下橙花王冠一样轻柔,只是无论她如何用尽力气试图摆脱,也无法抽身逃走。就像在大海深处跌下船去,怎样扭动四肢,都是徒劳。


“你还要在这里待很久吗,玛德琳?”我问,并且立马就后悔了,这是一个坏的征兆。我认识到她如今的平静只是一种解离状态,本能地将灵魂切割成两块。但我帮不了她,也没人会因此给我签下账单。


我只能再问一次:“你还要这样多久,玛德琳?”


“打扰到你了吗?”她垂着眼睛轻轻问,“倘若打扰了你或者可能妨碍了你,我会立刻走开。不然我还是愿意留下,因为我累了。”


八月的第三个圣日,一个伟大的日子,新金斯波特所有市民都来到教会庆祝战争胜利的纪念日。他们根本不需要知道战争是如何结束的,也不需要知道战争究竟是否真的能被称之为“结束”,只需要穿上最奢华的晚礼服,戴上填充着棉花的缎面手套,一起凑在宴会厅的长餐桌边。


鸡尾酒和肉都慷慨地摆在台面上,只需要遵循本能吃喝享用,就可以愉悦到认不出自己的名字。


我靠着窗户遥遥望向星辰的钟塔,发现这里与那儿隔着不远的距离。不知道玛德琳有没有感受到没有她的庆典上那遥远的爆竹,欢快的音乐、喜乐的钟声和恍如烂泥洪流般的人们。


他们唱着圣诗,来颂扬谁也不属于的荣耀。


“已经十四年了,玛德琳。”我对着从旧城市遗址搬来的圣母像呢喃,一位骑士将要就此饮尽了毒血,死亡会在土地上种下暗紫色的花。


“......他妈的,已经十四年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啊。”


Magic, Arms

And History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望着孤月的人悲哀。”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 I offer you the bitterness of a man who has looked long and long at the lonely mo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