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边金斯波特镇后面,原来是个连一棵树也没有的院子,这在旧金斯时期便是如此了,当时,还没有动手盖教堂,那里是一片光秃秃、干巴巴的土地,孩子和野狗常在那儿玩耍。 后来的人们动手修教堂,在院子栽了四根木头立柱,院子很大,圈起来的地方正好盖一座屋子。他们把用来修建的砖木放在一边。听说,有些用来做支撑的材料是从禁忌森林找来的,一些不知名的树种随之而来,教堂竣工后,附近便长满了树。 塞尔维思不喜欢这些树。禁忌森林有很多蛇,这些树的枝干,也歪七扭八得像是十几条蛇盘在头顶上。他让傀儡把手上的泥抹到树干上,又偷偷在后墙上开了个洞,通往教会镇大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生石灰的味道,不久以后,又被火药味替代。 教会的同僚们在那段时间成了建筑工人,塞尔维思只是付钱随行的学者,于是趁午餐时间从洞口溜了出去,手上还拿着刚发给他的硬面饼。他走到海边,看着大海的方向,心中并不知晓新日程的疾风会将这座城镇拖向何方。 他们管这座如盘蛇般从树影里冒出头的建筑叫做“圣堂”,照图纸来看,前厅会再修一座巨大的神像。灰尘弥漫间,塞尔维思隐约瞧见一个女人抱着她入睡的儿子在那里晃来晃去,这时还不被世人称作主教的主教发怒了,脸红得像着了火的马厩,万马奔腾,气势宏伟。 “走开!”他吼道,“这可不是为您留的哺乳室!” 空气混着石灰稠糊糊的,泛着一股酸味,以至于他的声音也被灰尘掩盖,那女人没听清,于是他朝大门外鸣响了火炮。 一声,那女人反应了过来,吓了一跳,又一声,她惊慌失措地看见一个口吐烈焰的恶魔正狠狠盯着她,仿佛要亲自将她捉到地狱里去用热油煎煮,不需要第三声,她带着一阵灰尘逃了出去。 那群猎人,塞尔维思瞥了他们一眼,那些猎人连自己帮派的同僚都互相看不顺眼,更何况是别人——他们喜欢看那被响声吓坏的模样,喜欢看见冷汗在一个犹豫的功夫就浸满她的皮肤,让她看起来亮闪闪的,像一条大银鱼,水一从身体里冒出来就立马顺着肢体淌下去。 她儿子的睡眠之沉虽然值得赞颂,但塞尔维思知道,他就是知道,那孩子母亲会在往后的日日夜夜向他讲述猎人们的事,他们大型武器的阴影,猎人们那句即使猎人们不再是猎人们,也会永远在金斯波特流传下去的箴言。 「武器不猛,就不值得。」 他打空了子弹,然后直直走到另一个猎人面前,张开手问猎人要新的。猎人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攥着腰包的挂带,对他说:“不给你。昨天我才取到新的,我得拿去玩一阵。” 他还是张着手,于是猎人告诉他:“门都没有!” 塞尔维思听说最近的猎人们要去这附近一个古老偏远的小渔村。 感谢银版照相技术的普及,它让塞尔维思在未曾造访那座小村庄之前就得知了一部分情况——那里可没有相机,没有天使降临和离去,自然也没有玫瑰,他记得那里的鱼人死者般的面容,记得非常清楚,一双双圆溜溜的睁大的眼睛,湿土一样灰不溜丢的松弛面颊,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头,他毫不怀疑那种嘴巴里不能吐出像样的语言,教一只鹦鹉说话也好过于和那种东西交谈,看起来像是会从嘴里排出粪便的东西。 塞尔维思不在意教会的目的是什么,一定要说,他更在意这批新子弹把它们当作靶子时,能不能流出红色的血。可别是白色的,那看起来像是牛奶被泼了一地,而不是猎人们期待已久的,鲜血泼天的猎杀行动了。现在,时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潜入异常沉静时光的湖底,又带着时间——准确的,校正过的时间——的水滴湿漉漉地钻出来。 时钟超前奔走着,猎人们约定的日子就在下个圣日星期五,塞尔维思看着他们工坊里替武器上了油,不过十五分钟,他又了想看见的人——骑士玛德琳在花坛边坐了下来。之前碰见她的时候,她总是挺着脊背站着,或者从哪儿挪过来一把椅子,现在,她坐在花坛边,一声不吭,手心叠在膝头,脸侧向一边,她在等什么。后来那个被枪声吓跑的女人过来和她说话,之后把儿子交给她,她叫孩子坐在她腿上。 猎人们已经很久不愿去了解有关生命的任何事情,对他们来说,世界已经在第一次听见枪声的下午终结。但是骑士不一样,但却似乎又与记忆中最初的热血骑士有所不同,以至于塞尔维思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看她,她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周围还浮了一层白色向日葵的花瓣,仿佛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副被画在圣徒像上的脸。 自听说渔村的消息以来,她一直不发一语,没有加入猎人们对未来的兴奋与无穷期许中。 ——这是当然的,她是一位骑士,一位游历的骑士,塞尔维思不知道她在旅途中的见闻,但是塞尔维思听说过这里因一场战争的余火行至今日的破败,听说过绝望而心善的骑士至此再也没有离开,与破败的村落一同滞留此处。 塞尔维斯为此而来。 她仿佛游离于自身以外,仿佛一将武器收入刀鞘,那些冷酷的力度、放松的神态就离她而去。 塞尔维思听见教堂鸣响了哀悼钟声,天际驱邪的吟唱声,听到了遥远的哀叹以及猎杀之夜那如火山泥涌动的声响。 他听见神像在说:“孩子,你正闭着眼走路。” 塞尔维思听见玛德琳对怀里的孩子说:“你闻到了吗?” 那孩子本来睁着眼瞧她,一听她说话,就把眼睛合上了,把脸扭到另一边去。 她又说:“闻到了吗?是朝阳的向日葵的味道,前年贴着墙根的那株向日葵的味道。” 孩子坐在她腿上说:“可是现在没有向日葵啊。” 她说,“是啊,因为夜晚太长了,我们不得不把花园清除了一遍。” 那股遥远的芬芳还在空气中荡漾,太不真实,它温馨又浓郁,压过了火枪和机油的味道,压过了血和烈酒的气味。 那孩子对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朝月光下的白墙撇了一眼,说:“向日葵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夜间就出来游荡。” 之后那孩子一语不发地紧紧依偎在她肩下,而塞尔维思在想另外一件事,想起还不被世人称作主教的主教眼中燃起灵魂般的真理之光,那是仿佛他比神祇更加老迈的智慧。想起他用右手捂在心口,用左手点出相片上的一角,那片盈满无形之水的海岸。 “......海岸那里也有一个孩子,玛德琳。”塞尔维思对她说,“一个安静、纯洁,无暇的圣子。” |